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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台罗生，少负异才而家贫，以教读糊口。岁暮，学宫放假，罗生归，道经括苍山，风雪骤至，山径尽失。遥见古木乱石间，微有灯光，趋就之，则一败寺，额题"留云"二字，墙圮瓦缺，惟佛座前一盏琉璃灯，光明不灭。生就灯畔拂石而坐，解背青毡以自温。灯油将尽，焰缩如豆，寺外虎啸猿啼，毛骨俱竦。生视灯底，仅余一勺许，叹曰："若油竭，吾与灯同灭矣。"
忽闻殿梁窸窣作响，一条巨蟒自佛背徐下，鳞甲灿金，目光炯炯，顾生而不噬，徐吐赤信，探灯畔。生骇极，僵不能起。蟒引首吸尽余焰，口际乃出黄脂，色如蒸栗，滴灯盏中，须臾满勺，复以尾拂灯芯，火遂大朗，室中尽明。生悟其为神物，拱手曰："谢君续命！"蟒点头者三，仍盘梁上，不复动。
生就火，觉脂香清冽，胸胆顿暖。解衣烘燎，袖中旧卷为雨雪渍，墨糊不可展。生戏以指蘸蛇脂涂之，胶随脂化，卷舒如新，且墨彩加丽；又以脂润笔，写《雪赋》数行，字迹竟带紫光，毫锋不滞。生异之，知为宝膏，乃以空磁瓶收余沥，将俟明旦。
夜将半，寺门外忽有女子哭声，蟒亦昂首。生启扃，则一缟衣妇，面色惨碧，抱婴儿而前，泣曰："妾负奇冤，魂滞幽谷，今儿患痘疮，脓血交渍，愿得郎君灵膏救之。"生怜其情，即取蟒油少许，手拭儿疮，随手痂结，啼声立止。妇再拜曰："郎君仁心，必当高掇；然此膏灵异，宜秘之，泄则贾祸。"言毕，风灭，妇与儿俱杳，惟闻阶前鬼哭渐远。
生既归，以膏治弟子疮癣，应手皆愈，由是"罗生蛇油"之名噪于郡邑。太守赵公，有子患湿毒，遍召生，生以油涂之，一夕结痂。赵大喜，饰美女、金帛为谢，生固却。赵心未厌，乘夜遣健卒数十，明火执仗，围生书馆，逼取膏方，且欲并得蟒油之种。生知不可免，乃举瓶掷地，膏流如金波，忽化作万点火星，腾空而上，顷刻散尽。众惊视，生亦不见，惟闻空中有长啸声，若龙吟然。
赵惧，秘其事。越日，寺僧报：殿梁巨蟒亦失，佛前灯油复满，色如金汁，夜则有光，照山十里。赵乃悟：生即蟒，蟒即生，油为人济，亦为祸媒，一念贪嗔，遂使神龙俱隐。自是之后，每于雪夜，山行者常见远寺灯光，如星悬空际，人呼为"罗生灯"。凡疮毒者，焚香遥祷，归即自愈，然再访其寺，则荒烟乱石而已。
蒲松龄闻之，叹曰："世人贪膏，而不爱人；爱其灯，而忘其光。罗生化蟒，正以警世之痴耳。"遂援笔疏其事，曰《蟒油灯》，附之《聊斋》。
白话文
一、青毡旧物
天台山有个姓罗的读书人，年少就有奇才但家境贫寒，以教书为生。年末时学馆放假，罗生回家，路过括苍山，暴风雪突然袭来，山间小路全被雪覆盖看不见了。远远看见古木乱石间有微弱的灯光，便朝着灯光走去，原来是一座破败的寺庙，匾额上题着"留云"二字，墙壁倒塌，瓦片残缺，只有佛座前点着一盏琉璃灯，光明不灭。罗生就到灯旁拂去石头上灰尘坐下，解下背上的青色毡毯盖在身上取暖。灯油快要耗尽，火焰缩得像豆子那么小，寺外虎啸猿啼，令人毛骨悚然。罗生看到灯底只剩下一勺左右的油，叹息道："如果油尽了，我也要和灯一同熄灭了。"
二、雪夜赠膏
忽然听到殿梁上有窸窣声响，一条巨蟒从佛像背后缓缓爬下，鳞甲灿金，目光炯炯，看着罗生却不咬人，慢慢吐出红色信子，伸向灯边。罗生吓得要死，僵住不能动弹。巨蟒伸头吸尽残余的火焰，口边流出黄色油脂，颜色像蒸熟的栗子，滴进灯盏中，一会儿就满了一勺，又用尾巴拂一下灯芯，灯火顿时大亮，满屋通明。罗生明白这是神物，拱手说："多谢您救我一命！"巨蟒点了三次头，又盘回梁上，不再动弹。
三、灯膏奇用
罗生靠近灯火，觉得脂香清冽，胸胆顿时暖和。解开衣服烘烤，袖子里的旧书卷被雨雪浸湿，墨迹糊成一团无法展开。罗生试着用手指蘸蛇脂涂抹，胶墨随着脂油化开，书卷舒展如新，而且墨色更加鲜艳；又用油脂润笔，写下《雪赋》几行，字迹竟然带着紫光，笔锋毫不滞涩。罗生感到惊奇，知道这是宝物，于是用空瓷瓶收集剩余的油滴，准备等到天亮。
四、鬼妇求医
半夜时分，寺门外忽然有女子哭声，巨蟒也昂起头来。罗生打开门，只见一个白衣妇人，面色惨绿，抱着婴儿上前，哭泣说："我身负奇冤，魂魄滞留在幽谷，如今儿子患痘疮，脓血交加溃烂，希望得到郎君的神膏救治。"罗生可怜她，立即取少许蟒油，亲手擦拭婴儿疮口，随手就结痂了，哭声立刻停止。妇人再拜说："郎君仁心，必定高中；但这灵膏奇异，应该保密，泄露了就会招致灾祸。"说完，一阵风吹过，妇人和婴儿都消失了，只听见台阶前的鬼哭声渐渐远去。
五、贵人遭祸
罗生回家后，用这膏药治疗弟子的疮癣，都随手痊愈，于是"罗生蛇油"的名声在郡县里传开了。太守赵公的儿子患湿毒，遍召医生治不好，罗生用油涂抹，一夜就结了痂。赵太守大喜，赠送美女、金帛作为酬谢，罗生坚决推辞。赵太守心犹未足，连夜派数十名壮健士兵，明火执仗，包围罗生的书馆，逼他交出膏方，并且想要一并得到蟒油的种籽。罗生知道无法避免，就将油瓶掷在地上，油脂流淌如金色波浪，忽然化作万点火星，腾空而上，顷刻间散尽。众人惊愕地看着，罗生也不见了，只听见空中有长啸声，如龙吟一般。
六、留灯余影
赵太守恐惧，隐瞒了这件事。第二天，寺里僧人来报：殿梁上的巨蟒也消失了，佛前灯油重新盈满，颜色如金汁，夜里放光，照亮十里山林。赵太守才醒悟：罗生就是蟒，蟒就是罗生，油既救人，也引来祸端，一念贪婪嗔怒，竟使神龙都隐去了。从此以后，每到雪夜，山中行人常看见远处寺庙有灯光，如星星悬在空中，人们称为"罗生灯"。凡是患疮毒的人，焚香遥祷，回家就自愈了，但再去寻访那座寺庙，却只有荒烟乱石而已。
七、尾声
蒲松龄听说这件事，感叹道："世人贪图膏药，却不关爱人；喜爱那盏灯，却忘了它的光。罗生化身为蟒，正是为了警示世间的愚痴啊。"于是提笔记述此事，题为《蟒油灯》，附在《聊斋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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